翌日天還沒亮時，凱瑟琳洗漱打扮完畢後，悄聲出門，坐上前往倫敦的馬車。

她這次的行程是偷偷的，沒敢告訴全部家人，只和貝內特先生及伊麗莎白說了。她拿出信給兩位親人看，稱出版社的先生有急事需要她去倫敦。

“我不是為了躲避媽媽和莉迪亞，是真的有事情。”凱瑟琳說道。不過盡管這麽說，當她離開隆伯恩，想到至少幾十個小時內都不用遭受遠超想象的可怕女聲二重奏時，心裏還是稍微松了口氣。

倫敦正值春季。凱瑟琳坐在敞篷的馬車上，一路感受著百花盛開、枝葉繁茂的春色盎然，心情極好。這次去倫敦，她決定在加德納舅舅家住一晚，這個決定固然是為了有更多的時間解決書的事，另一方面，也是為了能有充足的時間與達西先生見面。

想到她的先生，凱瑟琳的臉頰微微發紅。雖然才分別兩天，但凱瑟琳已經又思念起對方了，白天想，夢裏見，茶飯不思、日夜難眠。噢，她剛才怎麽會用“才”？完全應該用“分別都已經兩天了”才能說明她真實的心情。

四個小時後，凱瑟琳到達恩典堂街。她的突然出現令舅舅一家極為意外。她向他們說明來倫敦的理由及要住上一晚的請求，立刻得到了主人的盛情接待。

“多住幾天才更好。”加德納舅媽說，“你們回去後，我很不習慣，總覺得家裏少點什麽。”

在舅舅家沒坐多久，凱瑟琳就又出門前往辛肯頓109號。在馬車的隆隆聲中，凱瑟琳遠遠看到《每日通訊報》的辦公樓逐漸出現在眼前，她遙望著那棟建築，感慨萬千。

就在十個月前，她懷著激動忐忑又豪情萬丈的心情踏進那裏，滿心滿眼是名望與金錢，腦海裏全是野心和夢想。

好在命運待她不薄，至少在寫作這件事上可以說對她頗為垂青，她的第一部 作品一經問世便引起巨大轟動，金錢名利滾滾而來，遠超出她的想象。她在那裏簽下對她至關重要的合約，在那裏邁出新人生的第一步，在那裏看到她的文字成為漂亮的印刷體，在那裏拿到第一本書的稿酬……

而今天，她也將在那裏，結束這段值得用一生去回憶的旅途。

其實經過這些天的平覆，現在凱瑟琳心中已經沒有難過的情緒了。盡管她依然覺得可惜，但時間是最好的良藥，她亦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，當最初的難熬度過後，一切反而變得簡單起來。

我來，我看，我征服。

她曾經擁有過，這就足夠了。

當馬車拐過彎駛到大路上時，凱瑟琳遠遠看到本先生正在門前。他似乎很焦灼，雙手背在身後，不停走動。凱瑟琳過來時他正背對著她的方向，當她正猶豫要不要開口喊本先生時，他轉過了身，一眼便看見了凱瑟琳。

“凱瑟琳小姐！”本先生喜出望外，比之前每次見到她時都要高興，他甚至還沒等馬車停下便向她跑來，“我真害怕您不會來。”

“本先生，讓您久等了。”凱瑟琳略微歉意地說。

“不不。我也是剛下來。”

“我這次想和您說合同的事，我的想法在信……”

本先生打斷了凱瑟琳的話：“我們到辦公室再說吧，凱瑟琳小姐。”

凱瑟琳以為他不願被來往行人聽到，便點頭下了馬車，跟在本先生身後，由他帶著進了報社辦公樓，又上了二層。

凱瑟琳擡步上樓梯時，心情不由變得有些忐忑。

她望了一眼本先生，對方走在她前面，一言不發、步速極快，只給她一個焦急的背影。

當他們走到走廊的一半還沒有停下的意思時，凱瑟琳停住腳步。

“怎麽了凱瑟琳小姐？”本先生立即註意到了。

“您要帶我去哪？”凱瑟琳問。

她不是第一次來這裏，對重要的事又有深刻印象，眼看他們即將走到二樓盡頭的那間屋子，她心裏冒出一個不願接受但似乎又呼之欲出的想法。

本先生露出苦笑：“凱瑟琳小姐，請您別難為我。”

凱瑟琳站在原地，仍不肯動。

兩人正沈默間，他們正對著的那間辦公室的門後，有人輕輕轉動了門把手，門緩緩打開。

在聽見動靜的第一時間，凱瑟琳便覺得呼吸一滯，心臟仿佛被誰揪了起來，焦躁不安。她註視著門被緩緩的推開，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在光影中一點一點顯露出來。

對方微仰著下巴，面無表情地看著她，眼神中卻又透出一種倨傲和冷靜。

是威拉德·戈登。

“是我過去，還是你進來。”威拉德對著凱瑟琳，出聲道。

凱瑟琳輕抿嘴唇。他們對視片刻後，她心中嘆了口氣，走入房間。

等進門後，凱瑟琳聽到門在身後被關上。柚木的門扇撞擊邊框，黃銅的合頁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。

凱瑟琳環視四周。這間辦公室和幾個月前她第一次來時似乎毫無變化，依舊富麗堂皇又寬敞明亮，明亮的窗戶、昂貴的沙發、整潔的書桌，一切都一模一樣。

凱瑟琳又看向茶幾，發現桌面上擺著的茶杯都是她第一次拜訪時的那套，漂亮的瓷器裏裝滿了磚紅色的奶茶，散發出牛奶和茶葉融合的香氣，升騰起裊裊的熱霧。

“剛煮的，沒放多少糖，”威拉德越過她，走到沙發旁坐下。他仰靠著椅背，沒有看凱瑟琳，只是動作隨意地指了指對面，“坐吧。”

凱瑟琳慢吞吞地坐下，眼睛緊緊盯著茶，不聲不響。

“不嘗嘗嗎，我剛從巴黎帶回來的茶葉，據說是非洲來的新品種，味道很獨特。”

凱瑟琳不動，也不回應。

威拉德也不再說話。他們一直安靜地對坐，直到茶不再冒熱氣時，他拉響了搖鈴，仆人很快出門在門前。

“把茶倒掉，再煮一壺新的。”威拉德說。

仆人按照吩咐走近，快要到桌前時，凱瑟琳道：“不用了，這是溫的，剛剛好。”

仆人頓時有些不知所措。

威拉德笑了笑：“楞什麽呢，還不出去？”

仆人立刻惶恐起來，飛快離開。等室內又恢覆他們獨處時，凱瑟琳端起茶杯，輕輕抿了一口，才道：“你什麽時候回來的？”

威拉德沒有直接回答：“很意外我會在這裏？本來以為只用和本說這件事？”

他的語氣很平靜，但一舉一動又散發出赫人的氣息。一切都在預示著這似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。

凱瑟琳拿著茶杯的手指下意識捏緊：“我記得你說以後都是他負責我的書。”

“是這樣的。”威拉德嘴角牽起一個笑容。

“所以我和他說這件事是符合你的規定的，這沒有問題。”

威拉德沒有回答。他坐在沙發上，目不轉睛地望著凱瑟琳，目光猶如尖銳鋒利的刀刃，讓凱瑟琳渾身掠過一陣陣戰栗。她面色平靜，臉色卻逐漸蒼白，幾乎拿不住茶杯。

眼看杯中的茶水要灑到她的裙子上，威拉德才轉移走了目光，用一種凱瑟琳從沒聽過的，幾乎沒有起伏的冷靜聲音道：“當然，書你想怎麽樣都沒問題。”

凱瑟琳將杯子放下，雙手微微顫抖。她竭力希望自己不要緊張和害怕，可她發現這根本不由她。

“呵。”威拉德發出一聲輕笑。

凱瑟琳自認為無論是心理素質還是心機都遠比不上威拉德，她不再和對方打啞謎，直接妥協地問：“你想怎麽樣？”

她的話如同按下了開關，一下激怒了威拉德。

威拉德本來半垂著眼，聽到她的話，他瞬間擡眸，用那雙藍色的如同冰川般冷寂的眼睛望向她，直把她看的轉移了視線，才故意拖長音調，一字一句，又聲音很輕地問：“我想怎麽樣？凱瑟琳·貝內特，這個問題似乎該我問你。哦，我可能喊錯了對不對，也許我很快就該尊稱你為達西夫人了，對嗎？”

凱瑟琳臉色發白：“我不明白你現在提達西先生做什麽。”

“你不明白？你居然跟我說你不明白？凱瑟琳，”威拉德好像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，他的聲音依舊不大，但凱瑟琳能輕易聽出其中壓抑的怒火，“你很有趣，你有趣極了，你居然在我去巴黎的時候，立刻轉身和另一位先生在一起了。恭喜你，你太棒了，你是唯一一個讓我變成笑話的女人。”

威拉德話中濃濃的嘲諷令凱瑟琳感到被羞辱的憤怒，她這下也顧不上害怕了，而是反駁道：“你去巴黎是我讓你去的嗎？你現在拿來指責我是不是太可笑了。至於我和誰在你一起，和你又有什麽關系？”

威拉德這一次沒有接話。他靜靜地凝視著她，幾秒種後，他忽然改了面孔，臉上扯出一個滿是嘲弄和輕視的笑容。

只是這份嘲笑中又帶幾絲不為人知的心酸，他都說不清他是在笑凱瑟琳，還是看不起可笑的自己。

威拉德起身走向書桌，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，動作粗暴地拆開絲帶把蓋子打開，露出裏面的東西來。

那是一枚鉆戒。碩大的鉆石放在深藍色的天鵝絨上，靜靜地閃爍著璀璨的光芒。

威拉德低頭看著這枚讓他費盡心思的鉆戒足足看了近一分鐘，才輕聲道：“你說得對，是我自己願意的。”

他說話時是笑著的，等說完，他猛地把戒指連帶盒子朝凱瑟琳的方向扔過去。昂貴的鉆石劃出一道拋物線，摔落地面時瞬間從盒子裏脫離出來，飛到了凱瑟琳的腳邊。

威拉德用隨意到近乎輕視的語氣說道：“我托人找到法蘭西國王的工匠做了三個多月，兩千八百英鎊。如果不是我腦子發熱在戒托上刻了你的名字，我還可以送給別的什麽小姐，真可惜。還是給你吧，就當做你和達西先生的賀禮，希望你不要嫌棄。”

凱瑟琳臉上的血色唰的全部退去，耳朵裏嗡嗡震鳴，手指和嘴唇都在微微地發抖。

“怎麽不撿起來，看不上？也是，雖然你窮得可笑，但畢竟你現在找到了有錢人。比起達西先生的財富，這點錢不算什麽，你看不上也很正常。”

凱瑟琳如同石化一般，眼睛充血，牙齒咯咯發響。

“哦對了，我想起來第一次看見你時就在這間辦公室，我就站在那個窗邊。你知道我看見你從馬車上跳下來時怎麽想的嗎？我想，這個姑娘倒是找到一條新路線，知道寫書提升身價，把自己賣個好價錢。你的書很不錯，想必會極受歡迎，一定會有貴族欣賞。能寫出那樣的書，你要再肯多費些心思，成為英格蘭的蓬巴杜夫人也不是不可能。”

凱瑟琳閉上了眼，手掌冰涼。

“可惜你的胃口小了點。”威拉德走到窗邊，倚靠在墻上，“我當時就這個位置這個角度。嘖，說起來，雖然達西先生也不錯，但比起我幫你設想的……”

“威拉德·戈登。”凱瑟琳開口打斷了他的話，聲音中是根本無法遮掩的顫抖。

“嗯？”

威拉德對於終於激起凱瑟琳的回應感到滿意。他回過頭，正想要繼續說話時……

“啪。”

一聲響亮的巴掌聲在屋內響起。

凱瑟琳高高擡起手臂，用盡全身力氣，對著威拉德右側的臉頰狠狠地抽了上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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